我在旅行中參觀美術館,看過兩次描繪聖賽巴斯丁的殉難的畫作。

一幅在巴黎羅浮宮美術館:




另一幅則是在鹿特丹Boijmans van Beuningen美術館:



這個畫作的情節,相信看過電影「男情難了」(Lilies)的人一定不陌生:



電影的情節,便是以劇中兩位男主角飾演聖賽巴斯丁殉難的話劇為開場。


德布西也曾以此為題,創作《聖賽巴斯丁的殉難》組曲 (Claude Debussy : Suite from "Le Martyre de Saint Sebastian")
分別是:第一幕 百合之園 (La cour des Lys);第二幕 魔屋 (La Chambre magique);第三幕 異教神的宗教會議 (La Passion);第四幕 受傷的月桂樹 (Le Laurier blesse);第五幕 天堂 (Le paradis)。

至於為甚麼這幕情節成為具有男同性戀象徵意義,我想,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在他著名同志自傳式小說「假面的告白」中,作了非常完整的說明與闡述。
且引其文如下以誌。

那是收藏於熱那亞羅索宮(義大利著名美術館之一)歌德.萊尼的「聖塞巴斯蒂安」。
  以斯提安風格的陰鬱森林和黃昏天空的昏暗遠景為背景,微微彎曲的黑色樹幹是他的刑架。非常俊美的青年被赤身綁在那樹幹上。雙手高高交叉。綁著兩個手腕的繩子繫在樹上。其他地方看不見繩結。遮著青年裸露身軀的,只有那鬆鬆地圍於腰間的白色粗布。
  我也看得出那是幅殉教圖。但是,文藝復興後期的唯美折衷派畫家畫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倒是幅散發著濃重異教芬芳的作品。因為在他那可與安提諾烏斯(110-130,羅馬皇帝哈德良寵愛的孌童)媲美的肉體上,毫無在其他聖者們身上所見到的那種傳教的艱辛和老朽的痕跡,只有青春,只有光彩、只有美麗、只有逸樂。
  那白皙無比的裸體,被置於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抬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髮頂上方相交,臉微向上仰,凝視著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著。在挺出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飄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著某種音樂般憂鬱的逸樂。要是沒有深深射入左腋窩和右側腹的箭,往往會看成是羅馬的競技者,在薄暮中倚著庭園的樹歇息的情景。
  箭射入他那健美的、青春的肌體,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但是,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像一樣畫上無數的箭。只有兩支箭,將靜謐、端莊的影子投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體膚上,宛如投落在石階上的枝影。
  其他暫且勿論,上面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後來的事情。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刹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種異教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器官充滿憤怒的色彩。那巨大的,幾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著我的動作,責難我的無知,並氣憤地喘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我能感受到來自我體內的昏暗、輝煌的物體迅速奔湧而上的跡象。這時,突然它伴隨著一陣頭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射出來。
  ——稍過了一會兒,我以淒慘的思緒環視著我自己所面對的桌子周圍。窗邊的楓樹,將明亮的影子灑落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集的照片版以及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掛在那教科書的燙金書名、墨水瓶的瓶肩、字典的一角之上。其中有的昏濁無力地滴落著,有的像死魚眼一樣,發出昏暗的光澤。⋯⋯幸運的是,畫冊被我瞬間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

  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腳的、突發性的「惡習」的開始。

  希爾休弗爾德(1868—1935,德國性科學家)所列舉的倒錯者特別喜好的繪畫雕塑類,第一位便是「聖塞巴斯蒂安的繪畫」,這對我來說是個很有趣的偶然。這便於使人推測,在變態者,特別是先天性變態者的身上,變態的衝動與淫虐狂性的衝動,絕大多數場合是錯綜複雜的、難以區別的。
  據說聖塞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成為羅馬軍隊的近衛隊長,以殉教結束了30歲多一點的短暫生涯。他死的那年,即西元288年,正是戴克理先皇帝當政。這個出身貧苦,後來飛黃騰達的皇帝,以獨特的溫和主義為世人景仰。可副皇帝馬克西米努斯對基督教的厭惡,將效法基督教和平主義而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利亞努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爾凱斯的死刑也是出於同樣的宗教性的守戒問題。聖塞巴斯蒂安的殉教,被理解為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發生的。
  近衛隊長聖塞巴斯蒂安秘密皈依基督教,安慰獄中的基督徒,在促使市長及同仁改宗行動暴露後,被戴克理先宣判死刑。一位虔誠的寡婦為他掩埋被射入無數支箭且暴屍荒野的屍體,趕到刑場來,可是她發現他的身體還有熱氣兒。在她的護理下,他醒了過來。但是,由於他很快又反抗皇帝,說出褻瀆他們神靈的話,所以這次死於亂棍之下。
  這傳說中復蘇的主題,只能是「奇跡」的請求。什麼樣的肉體能從那無數的箭傷中復活呢?
  我為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官能性的劇烈歡樂是什麼性質的東西,將我很多年後所創作但未完成的散文詩揭示於下。

  聖塞巴斯蒂安
  一次,我從教室的視窗發現外面一棵被風搖曳著的、不太高的樹。看著看著,我心潮翻湧起來。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樹。它在草地上構築起圓潤端莊的三角形,眾多枝條燭臺般左右對稱地伸展,托著重重的綠葉;在那綠葉下面,可見暗暗的黑檀木台座般堅穩的樹幹。創作極盡精巧,亦不失「自然」優雅超脫之氣。那樹木挺立著,守著它自己是自己的創造者一樣的明朗沈默。它又的確是件作品。而且也許是音樂,是為室內樂譜曲的德國音樂家的作品;是可謂聖樂的宗教靜謐的逸樂,像織錦壁掛的圖案,聽起來充滿富麗堂皇和依戀之情的音樂⋯⋯
  所以,樹的形態與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種意味,當這二者結合而形成更深一層的東西襲擾我時,那難以表達的不同凡響的感動,至少不是抒情性的,而是像在宗教與音樂的關聯上所能見到的那種昏暗的酩酊之類,即便這樣看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突然,我問自己「是否就是這棵樹?」
  「那棵反綁著年輕聖者的手,像雨後的水滴一樣,將神聖的大量的鮮血滴在樹幹上的樹?他因臨終痛苦而旺盛燃燒的青春肌體劇烈摩擦扭動著(那也許是世上所有快樂和煩惱的最後證跡)的那棵羅馬的樹?」
  據殉教史所傳,那個戴克理先登基後的數年間,在夢想能有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的無邊權力的時候,近衛軍的年輕首領——哪個兼備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寵愛的著名東方努力的柔軟身軀和大海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輕首領,以信奉禁神罪被逮捕。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插著鎮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經過他艱苦的練兵後,順著他雄渾的垂發,優雅地低垂著,那樣子宛如白天鵝的頸項。
  無人知曉他生於何地來自何方。但人們預感到:這個具有努力身軀和王子容貌的年輕人,是作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彌昂(希臘神話中年輕英俊的牧羊人)的化身;只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場都濃綠的牧場的牧人中選出的。
  而且,幾個姑娘確信他是來自大海。因為他的胸膛可聽見大海的轟鳴。因為他的眼裡浮現著生於海邊而又不得不離開那裡的人,瞳孔裡所浮現著的大海所給予的紀念性的神秘而還沒有消失的水平線;因為他的歎息像是盛夏的潮風一樣熱,帶著被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
  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軍首領——顯示出的美難道不是被殺的美嗎?羅馬的那些被滴著鮮血的肉香和鬆勁徹骨美酒的香氣養育了五感(指視、聽、嗅、味、觸五感)的健壯女人們,很快感覺到他自己尚不知道的不祥命運,因此而愛他,難道不是嗎?雖察覺到不久就要從撕裂的肉體縫隙中噴射而出,可熱血卻比平時更加洶湧快速地在他白皙的肉體內流淌。女人們增們可能沒聽見那熱血強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絕不是薄命。是更加傲慢的不詳,是可以稱為輝煌的東西。
  譬如在甜美的接吻正熱烈的時候,雖然活著但死亡的痛苦也許多次在他的眉宇間掠過。
  他自己也朦朧地預感到,在他的前途上等待他的只有殉教;將他與凡俗分隔開來的,只有這悲慘命運的標誌。
  ——且說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迫於軍務繁忙,黎明蹴鋪而起。他拂曉時分做了個夢——不吉祥的喜鵲聚在他的胸前,用撲打著的翅膀蓋住了他的嘴——但是,他每夜棲身的簡陋床鋪,每夜將他帶入大海的夢境,散發著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他立於窗邊,一邊穿著不斷嚓嚓作響的鎧甲,一邊看著馬紮羅斯星團沉於遠處環繞著神殿的森林上空。遠眺那異常壯麗的神殿,他眉宇間泛起最符合他、幾乎近於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喚唯一神的英名,低吟二三句可怕的聖句。這樣,的確從神殿方向,從分隔星空的圓柱行列附近,傳來劇烈的響徹四方的呻吟聲,像是將他那微弱的聲音放大了幾萬倍後又送回來的回聲。那是響徹星空的、像是某種異常堆積物崩塌的聲響。他微笑,然後垂下眼睛,看到穿過拂曉的昏暗,一群姑娘像往常一樣,各個手捧還未開放的百合花,為晨禱而悄悄向他住所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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