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堆稿紙中亂翻,
尋找往日歡樂的詩篇。
誰知歡樂並不是永遠閃光的金箔,
早已長滿了遺憾的鏽斑。
「找」,顧城(一九七二年)。


你問我假如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在長日將盡的時光裡想做什麼?在剩下倒數的日子裡想做什麼?

我想了一下跟你說,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把過去的生命抄錄一遍,用剩下最後的日子,寫下這一生中跟所有人的回憶。

這陣子我正在看法國作家Philippe Besson的小說:「他的弟弟」( Son Frère (His Brother)),描述一個哥哥陪伴著罹患愛滋病的弟弟,在法國海邊老家等待生命最後一段日子;沒想到,再次與你在網路上不期而遇,卻是這樣的開場白。

當我看到及時通訊的畫面上,那新細明體的兩個字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以為你在跟我開玩笑。但當你繼續用不留血色的文字述說你的身體時,我的眼淚不爭氣的、不停的潸然流過我的臉頰,從我的下顎滴落在我的筆記本上,我才回神發現,這是真的。

而你的一句「當你回來時可能見不到我了」,我知道,原來生離不是分割情感的無形的刀,死別才是。

我也知道,假如我沒有馬上飛回台灣看看你,那會是我心上一道永遠無法消散的陰影。於是,我回來了。

抵台後隔天搭高鐵前往你居住的城市,那個我幾乎不曾去過的城市。你氣色清爽,言談中豁達自在。我們聊了過去、談了現在、想了未來。你送我回車站,沒想到之後因為你治療的緣故,在三週內都無緣再見你一面,直到我離開。

但我覺得,我可以安心的離開了。

因為我相信你可以與你的身體好好相處,即便目前你的身體背叛了你。

***************

拜大學工讀時養成的習慣所賜,十年前的上課筆記與課堂所有資料,我仍原本的留著。在我抽出當年收存上課資料的檔案夾,找到你手寫的期末報告大綱時,我愕然了。

原來,緣份早在十年前便締結了,然而,緣慳之後再續,卻已是相隔六年,卻也只是短短的幾天相處同行。

我應該說這是一種福份,讓我們可以有機會走過一段刻有共同記憶的日子,還是埋怨既然會是如此短暫結束、又何必開始呢?

當我最後決定捨棄美國、選擇到歐洲留學後,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一個國際性的交友網站,讓我可以登錄資料後認識歐洲朋友,豐富我的留學生活。透過搜尋這個網站,我赫然發現你的資料,於是,四年前出國留學不到二十天,我寫了封信給你。

*****

Hi, K,

我想既使我告訴你我是誰,你大概也不認識我。就當作是新認識的朋友自我介紹吧。

我是XXXXXXXXXXXXXXXX。

我記得我們大概有一起修過幾次課,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大五那年一起在XXXXX上過課。畢業後我到政大念研究所。退伍後在司法院工作兩年。原本申請到美國學校準備過去了,總是因緣際會,便轉到萊頓,選的是歐盟法,我自己認為是五門課程中與我碩士研究領域(同性戀者權利保障)較有關連性,雖然Email通信的萊頓幾位教授並不如此認為,但就申請了,當作另一個專業領域的學習,但我想希望有機會留在萊頓以研究同志人權取得博士學位。

想多看看歐洲人怎麼看待同志人權議題,想有機會參與ILGA、ILGA-Europe等同志運動組織活動,享有機會看看荷蘭同性婚姻制度的運作,於是我就到荷蘭了。

說實話,前幾天同學轉寄這個網站讓我多認識外國朋友,本也無心,登錄後經由搜尋功能發現了你也在上面。我不覺得應該寫信給你,或許是有顧忌,也覺得冒昧,但同學覺得難得,就當認識新朋友,所以便發封簡訊給你。希望你不會介意,也不要感到困擾。

不知道你接下來的計畫如何?XXX課程是一年嘛,想繼續留下來唸書嗎?或者是?有機會我們就在荷蘭碰頭認識,畢竟你先到荷蘭,有些生活經驗,倒好給我這沒出國經驗的土包子一些建議。

再敘。

XXX

又,上封簡訊是萊頓白牆日人松尾芭蕉俳句中譯,轉錄如下:

洶湧的海啊,橫亙在佐渡島的,天上的銀河。

(第一次看到這幅牆詩)


(去年七月再次看到時卻在整修)


(今年二月第三次看到重修現貌,卻已非原狀)

*****

於是,在你不記得我,我還保有你的印象下,你來訪我住的小鎮。如你所說,我們算是第一次見面,卻有像老朋友重逢的親切與熟悉。在小鎮的兩天裡,我們一起到阿姆斯特丹去。


白天,你帶著我遊歷梵谷美術館、皇家美術館、阿姆斯特丹市區;夜晚,你帶著我在阿丹市(你對阿姆斯特丹的暱稱)最有名的同志酒吧街,在一處在亞洲同志與愛慕亞洲同志聚集的酒吧內部,第一次看到會旋轉的吧台。幽暗的燈光彷彿只能抓住彼此的背影,新奇的我十足觀光客般地拿相機猛拍。你開始跟我練習怎麼適應黑暗裡的情慾流動。

當然,不可錯過紅燈區。


紅燈區裡的另一條同志酒吧街,則是另一種夜生活的開始。你帶我走進這街上最著名的酒吧,聽說當晚還有脫衣舞男的表演。實際上,當晚的舞男極生份,雖然聽說是色情影片演員,但脫衣動作極不自然,更要命的是,一點都沒有挑逗的魅力。

不擅舞蹈的我,擠在一群或衣著光鮮、或袒胸露肌的男性中極不自在。我很感謝當時的你願意慢慢地帶領著我,讓我學習如何在音樂與肢體動作中放鬆身心,沒有責怪我拖累你、犧牲你美好的夜晚。雖然之後我仍學不會你的瀟灑,但之後在跟其他朋友去同一個或歐洲其他類似場所時,我始終無法像那天晚上你在身旁的放心。



還記得這條街上的保險套博物館與專賣店嗎?當時凋蔽的門面,在我去年重訪時,已經需要大肆整修。店面已經搬遷他處。不禁感嘆,我們的友情就像荷蘭的房舍建築一樣,外觀維持最原始的古老風貌,但內部裝潢卻是最新穎現代。

荷蘭大都市相較於其他歐洲城市,夜生活絕對讓人盡興。像我們這種留學生要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可能性不高,在深夜酒吧曲終人散之後,大眾運輸工具便十分重要。從阿丹市回萊登鎮,在午夜過後,每隔一小時仍有夜車往返,學生住處步行可及,即使再遠、一輛單車也可以讓你無後顧之憂。這是許多其他歐洲大城市較為少見的便利。

再次相見,則是我前往素有北方阿姆斯特丹之稱的城市訪你。


那是一段不算短的旅程,換車兩次,經四小時抵達那城市漂亮的車站。我還記得一出車站,那站前廣場停滿的腳踏車。你細心地為我向朋友借了台腳踏車給我,我們走過車站前那蓋在水上的現代美術館,突兀的外牆與水中的裝飾藝術品,其實就像荷蘭人的風格。我們穿越購物大街,那也是所有荷蘭城市不變的風景。


簡單午飯後,你帶我巡禮這城市的市中心。地標的鐘塔、昔日的黃金交易所,越式炸春捲、澳洲的百香果與芒果冰淇淋等等,那食物都是後來我習慣的味道,每到另一個荷蘭城市,總會在路旁看到便買來吃的味道。當然,還有你教我的麻油雞糯米飯,帶回來的兩雙「餐廳筷」(其中一支還讓我給摔斷了)。


剛到萊登,並沒有機會好好欣賞所謂荷蘭式的田野風情:運河、風車、牧牛、花田。你帶我繞過一整區自然的牧野,帶我遊歷在大湖區旁的天體營。當時我們都說,要在夏天時重遊,好好一賭湖旁沙灘上荷蘭人肆無忌憚的享受陽光,天體營裡一絲不掛的自然體驗。可惜始終沒有如願。

夜晚,當然不能錯過城市裡的同志生活。你帶我走過幾家同志酒吧,最後落腳你最喜歡的一處三層樓的複合式酒吧。舞廳,當然你還是體貼的陪著我;而最新的體驗,便是暗房裡的春光。地下室吧台旁角落架設的小電視,無聲地激起每一個人的性慾。你鼓勵我好歹要進去看看那是怎麼一回事。

果然,實際體驗要比書本上的知識來的令人印象深刻。

短短四天的兩地相處,之後便隨著功課而漸漸疏遠了。

你延長在荷蘭的停留,而之後又一陣子回到荷蘭。我當時是驚訝的,因為不知道你回來的目的是什麼,隨後我離開荷蘭到義大利。透過我對網路查詢的自信,我又找到你的通訊電話,我們有過幾次聯繫,卻都沒機會再碰面。

還記得畢業之後因為文憑認證的關係,我重訪你的城市。徒步走過當時曾一起經過的角落,印象仍是清楚、鮮明地。

突然發現,在一個陌生城市裡,竟然可以憑著對你的記憶而感到熟悉。走回當時的春捲與冰淇淋店,點了當時你為我點的食物。

味道,不變;少的是身旁的呼吸聲。

除了電子郵件的幾次往返外,我也很高興地收到你的書信與卡片。再拿出來比對十年前你的字跡,你告訴我還有人的筆跡與你相近。但無論如何,字的溫度,從來不是螢幕上新細明體可以體會的,還有那雖然沒有錢的紅包袋。

我突然想起旅居西班牙的那年聖誕節,我寄了張卡片給你。不知道是我的字跡不易辨認,還是地址寫錯,那張卡片輾轉在三個月後又回到我的手上,再確認你的地址後,我原封不動地再一次寄給你。

我不確定你之後是否如實地收到那張卡片,但那種穿越時空的等待與感動,始終是我願意親手寫信給我親人、摯友的唯一不變。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脣。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曲江二首,杜甫。


很多朋友聽到我突然回台灣,不是以為我已經取得學位了,就是身旁有大事發生。我只是告訴他們,原因很簡單,我想念我的朋友,我想念我的家人。

在歐洲求學生活將近四年,最近我常常在想,這麼做是為了什麼。當我回頭看看我爸爸、媽媽的一生,我爸爸從來沒有自己的嗜好,我媽媽為了我的兩個年幼姪女還得在經歷養兒育女的辛勞,短短三個禮拜的相處,我不禁想,他們二老已經年愈花甲,當他們回想自己的一生時,他們滿足嗎?他們快樂嗎?他們得到他們想要的了嗎?他們這一生的目的是什麼呢?

因為你的緣故,我明白了。

生命在大多數的時候,往往是不需要意義的。世人活著,在一分一秒中,呼吸空氣、滿足口慾,為的其實是一身皮囊,百年之後,你記得我、我記得你,似乎也沒有多大意義。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寫到這裡,天光大亮。燥熱多時的米蘭,忽然一陣驚雷,雨水在陽光中翩然落下。靜闃蕭然中不時偶有雷聲打過天際。我突然想起金剛經裡一句名言: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小時候隨著祖母禮佛,我曾可倒背許多佛經明咒。離開台灣前兩天,再見到祖母時,提到我忘了許多經文,雖然仍有記憶,但已經稱不上倒背如流。我跟祖母提到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年愈八旬的她,竟然仍努力地用台語為我溫習記憶,在祖母念誦經文的同時,我竟然也一下子如同反射般,不加思索地用台語附和著。

還記得佛說阿彌陀經中,且不論識佛深淺、短長,「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是經受持者,及聞諸佛名者,是諸善男子、善女人,皆為一切諸佛之所護念」。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宗教信仰,願我聞經,為你護念。願你我在此五濁惡世,聞佛所說,終能歡喜信受,作禮而去。

踏進車站前,我轉身回過頭看你驅車遠去,灰濛的南台灣天空,像把你吃掉般消失在車潮裡。





原來,這是我們選擇的告別。




但,請你記得,K,there is a time and place for us, somewhere, some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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